勞動仲裁眾生相⑥丨?騎士精神

作為一名仲裁員，我見過很多當事人，大家通常只有一面之緣，就消失于茫茫人海。但有一個當事人，很久以后我們在斑馬線上又匆匆的見過一面。

人群中，他斜挎著包，騎著送餐車，驚喜地叫道：“席仲裁員，是我，大俠?！?/p>

大俠，一個年輕的外賣騎手，我辦理第一宗新就業形態的勞動者。

新就業形態，是依托互聯網等現代信息科技手段帶來的一種就業新模式。新就業形態勞動者主要有外賣配送員、網約車司機、快遞員等群體。他們與具有較強經濟從屬性和人身附屬性的傳統就業形態勞動者相比，公司對勞動者的管理松散，勞動者對公司的依附性較弱。

第一次見大俠，在庭上。他頂著一頭藍紫色的短發，特別醒目。當時臨近開庭，作為被申請人一方的公司仍未到庭。

“仲裁員，待會我們不用等公司，公司不會派人來的。”他一臉陽光，悠然自得地對我說，“因為我的請求，不會被支持?！?/p>

攝影 楊鶴

我被弄糊涂了，明知不被支持，還花時間精力來申請仲裁？細細打量他，身軀凜凜，五官清晰而立體，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所散發的光芒，怎么也不像腦子不清醒，故意挑事的人。

從他的仲裁請求，一是確認與公司存在勞動關系，二是請求公司支付工傷賠償金、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住院期間伙食補助費，可以得出：這是一起典型的外賣騎手工作受傷，要求確認勞動關系走工傷的案件。不幸中的萬幸，他傷勢不重。

“你們新業態勞動用工形式多樣，還得根據實際情況認定勞動關系。”不是我給他希望，是我的職業不容許我說話說得太滿。

他嘿嘿一笑：“不會錯。來之前我了解過，網上有一模一樣的情況?！?/p>

我不再搭理他。

到了開庭時間，被申請人確實未到庭。根據《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第三十六條的規定，依法缺席裁決。庭審進程很快，大俠自認工作時間自由，每日無需打卡考勤，自行選擇上線時間，公司不對其進行工作管理，完全自主決定是否承接某訂單的配送服務，何時進行外賣配送。

他如此坦誠，案件事實如此明了，仲裁裁決結果必定如他所愿，駁回所有仲裁請求。

休庭后，他洞察到了我的想法，主動找我聊天：“仲裁員，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怪？”

“有些特別?！蔽倚Φ?。

“我真心喜歡外賣員這份工作，工作自由，多勞多得，今天干活，明天結賬，還不需要處理復雜的人際關系。”他洋洋得意地說，“雖然我跑單不是最多最快，但我一定是最懂生活的快樂騎手?！?/p>

三年跑單生活，他熟悉這座海島城市的日月星辰，潮漲潮落，一街一巷，花鳥樹木。曙光初照的清晨，寧靜涼爽的晚上，滂沱的暴雨，灼人的烈日，各色景象，構成他的日常。盡管落腳于某個點，但他以愚公移山之志，從這個點跑到下個點，又從下個點跑到下下個點，直至跑滿整個面。同一條街道上，哪家餐館味道好，哪家分量足，哪家下單多；不同時間段出門，哪條路堵，哪里在修路，哪兒下坡多；不同行業，哪家公司員工每晚都加班點外賣。細膩的人間觀察，他全看在眼里。

我問：“被催單嗎？”

他說：“催單很正常，我點餐的時候，也希望騎手送快點?！?/p>

我問：“經常被刁難嗎？”

“商家和小區保安刁難的多，很少有顧客刁難。但有次暴雨天，一個顧客從接單就一直催，中途因為接他電話，我還摔了一跤。才遲到五分鐘，等我到門口，他竟然問候我祖宗。那我也很生氣，可我不屑和他對罵，我就當著他的面把他點的外賣拆開吃了?！彼实匦Φ溃凹热凰荒艿?，那讓他多等會?！?/p>

明明是件很心酸的事，卻看到了他松弛的處事方式和生活態度。

我問：“想過以后干什么嗎？”

“我的想法，盡可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業?！彼妓髁藭坝幸患覍儆谧约旱牟宛^?！?/p>

我沒按捺住好奇心：“既然你知道結果，為什么來申請仲裁?！?/p>

“雖然我知道結果不好，但現在比結果更重要的是改變。我想您們更重視我們騎手的權益，因為這不是個案。”

“你身上有種俠士精神?！蔽矣芍缘刭澝赖?。

“不是俠士精神，是騎士精神。”他始終燦爛。

工作中，遇見形形色色的當事人，偶爾有幸能承載他們的喜怒哀樂，這大概是作為仲裁員最大的工作福利。